這陣子在讀劉再復的《紅樓夢悟》﹐同時也在看央視版的【神鵰俠侶】電視劇（黃曉明﹑劉亦菲主演）。一晚﹐久久不能入睡﹐《紅樓夢悟》裏的片言斷語與神鵰俠侶中的一些鏡頭不住在腦際交替出現。輾轉反側之際﹐忽然靈光一閃﹐我幾乎坐起身子﹐驀地明白﹐楊過與小龍女其實就是另一對賈寶玉與林黛玉。

怎麼說呢﹖劉再復說黛玉的愁是永遠的情感鄉愁。黛玉的故鄉在“那遙遠的靈河岸邊三生石畔﹐在那裏﹐神瑛侍者（寶玉）只屬於她﹐她和他共享的是甘露灌溉的乾淨歲月。”小龍女何嘗不愁﹖她的目光何曾注目於古墓以外的江湖﹖在古墓的日子﹐楊過只屬於她﹐他倆共享的是修練玉女心經的乾淨歲月。

古墓幽暗﹐那是楊過初進古墓的觀點﹐小龍女就從來用不著燈﹐於她而言﹐古墓裏沒有黑暗光明之別﹐清淨之地何需打掃﹖出於清淨之地的清淨之人﹐何曾背負需要照亮的陰暗﹖需要點燈的是飄揚著江湖塵土的楊過。後來楊過也慢慢適應了古墓的光度﹐以至在絕情谷的鱷魚潭中﹐公孫綠萼甚麼也瞧不見﹐楊過卻能擊斃鱷魚。公孫綠萼問﹕“你空手怎麼將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答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生長在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的公孫綠萼竟然沒有在塵俗中曾經憂患的楊過那點“靈光”﹐劉再復說林黛玉是引導賈寶玉前行的女神﹐小龍女何嘗不是帶領楊過回歸純淨的仙子﹖

神鵰俠侶是我翻閱最多的小說﹐不下百次﹐是甚麼吸引著我﹖

小龍女獨戰蒙古及全真教九大高手﹐身受重傷﹐楊過突然出現﹐把小龍女救在一旁﹐接著金庸有以下一段形容﹕『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士王候，天下的富貴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甚麼？』

這一段對楊龍之愛的剖析多年來纏繞心頭﹐不散不解﹐召喚著我一次又一次栽進兩人的生死聚散之中。直到最近受了《紅樓夢悟》的啟迪﹐我方明白﹐楊過小龍女那 “銘心刻骨之愛”其實就是賈寶玉林黛玉那種“天國之戀”。古墓就是那個無垢的天國﹐正如西方靈河岸邊﹑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是寶玉黛玉的天國。

楊過與小龍女﹑寶玉與黛玉的愛情純﹑潔﹑淨﹔黛玉的『葬花詩』中有『質本潔來還潔去』之句﹐這兩對情侶的愛中容不下污垢﹐那原是無罪的天國的特質。離開古墓﹐落入凡間﹐天國之戀在有罪的人間受盡折磨。

古墓以外的世界充斥著攔阻兩人愛情的禮法制度﹐禮法制度的作用乃是規範人的行為﹐人的行為須被規範只因人會傷害他人﹐換句話說﹐因為人間有罪﹐才要設立禮法制度去規管。與人間相比﹐古墓就是一個最自由的淨土﹐裏面不存在任何社會關係﹐也因此不需要任何禮法制度﹐唯一的“規條”是楊過須聽小龍女的話﹐不過這“規條”也從來沒構成任何壓迫。

我慶幸當年金庸替神鵰俠侶添了十六年後的故事﹐把小龍女“復活”過來﹐讓她最終能與楊過返回“天國”。

“天國之戀”所以吸引我﹐與其說是其中的愛情﹐毋寧說是天國本身。純淨無罪的天國原是處身泥濁塵世的人心嚮往之卻不能達之的彼岸﹐這個彼岸﹐劉再復稱之為“心靈的故鄉”。我把神鵰俠侶翻了一遍又一遍﹐大概﹐是想讓蒙塵的心靈回歸吧。

書名﹕紅樓夢悟
作者﹕劉再復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感情宣示﹐也成為劉再復獨愛《紅樓夢》的告白。在自序中﹐劉再復說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唯紅樓夢能讓他整個身心投入﹐真正做到閱讀與生命連接。『在海外漂泊的日子裏﹐《紅樓夢》靈魂的亮光時時照射著我的思想之路與文學之路﹐… 林黛玉既是引導賈寶玉前行的女神﹐也是引導我走出濁泥世界的燈火。』因為自序中的這段告白﹐我在多若星數關於紅樓夢的書中把《紅樓夢悟》挑了出來﹐也算得上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吧。

為甚麼是『悟』﹖劉再復說﹕『《紅樓夢》是曹雪芹閱歷感悟人生的結果…禪味瀰漫…是部大徹大悟的書。既然是部悟書﹐那麼﹐光靠頭腦去分析就不夠了﹐恐怕還得用心靈去領悟﹐即以心傳心﹐以悟對悟…所以我也就姑且給這部集子命名為“《紅樓夢》悟”。』我愛看《紅樓夢》﹐翻來覆去也看了十多遍﹐對“紅學”卻一直沒興趣﹐甚麼辨析﹑考證﹑註疏﹑索隱…嚕哩羅嗦的﹐實在煩厭。劉再復這段說話簡直說到我的心坎上。

他又說﹕『閱讀《紅樓夢》，我大約經歷了四個階段﹕1. 大觀園外閱讀，知其大概﹔2. 生命進入大觀園，面對女兒國，知其精髓﹔3. 大觀園（包括女兒國與賈寶玉）反過來進入我自身生命，得其性靈﹔4. 走出大觀園審視，得其境界。』這番類似俄國戲劇理論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名言“從外到內又從內到外”﹐實在很對我的胃口﹐給生性疏懶的我開了一道不需經過艱苦的考據功夫﹑憑著感悟能得著高境界的路子。

本書既然稱『悟』﹐我就不能『評』它﹐只把其中一些精彩『悟』語記錄下﹐與君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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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就重新定義故鄉﹐他把故鄉推到很遠﹐推到靈河岸邊三生石畔﹐推到無數年代之前女媧補天的大空曠﹐推到超驗世界的大沉寂﹐推到遙遠的白雲深處和無雲的更深處。由此﹐我們更感到生命源遠流長﹐更意識到我們不過是到地球上來走一回的過客。過客而已﹐不要忙著佔有﹐不要忙著爭奪﹐不要『反認他鄉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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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紅樓夢》中有一個處於成道過程中的基督﹐這就是賈寶玉。他愛一切人﹐寬恕一切人。…上至王侯﹐下至戲子奴婢﹐他都以同懷視之。他五毒不傷﹐對別人的攻擊和世俗的是是非非浮浮沉沉花花綠綠全然沒有感覺。…他天生不怕地獄的毒焰所傷。他敏感的是別人的痛苦﹑別人的長處和人間的真情感﹐對別人的弱點和世界的榮華富貴﹐卻很遲鈍。…他幫助我從仕途經濟的路上拯救出來﹐從知識酸果的重壓下拯救出來﹐從人間恩恩怨怨輸輸贏贏的糾纏中拯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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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青春之戀﹐是天國之戀。表面上看﹐是地上兩個人的相互傾慕﹐深一些看﹐卻是天上兩顆星星的詩意情誼與生死情誼。來到人間之前﹐這對情侶就在天國留下一段以甘露澤溉仙草的初戀故事﹐降臨人世後﹐又演出一場傷心刻骨的還淚悲劇。天國之戀不是神話﹐而是生命深處的心靈之戀。賈寶玉與林黛玉潛意識中都有一種鄉愁﹐這種鄉愁便是對初戀的記憶。…他們到達人間的第二次相逢相愛﹐只是天國之戀的繼續。…如果說賈寶玉是亞當﹐那麼﹐夏娃是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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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在『生命 - 宇宙』的大語境中﹐人只不過是到地球上走一回的過客﹐詩人更是永遠的流浪漢﹐不會有固定立足之地﹐不會有終極的凱旋門。林黛玉比賈寶玉悟性更高﹐她更早地悟到這一點。因此﹐當寶玉寫下禪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時﹐黛玉立即給予點破﹑提升﹕『無立足境﹐方是乾淨』。永遠行走﹐永遠漂流﹐才會放下佔有的慾望﹐才不會陷入沽名釣譽的泥濁世界之中。林黛玉所點破的這一禪思禪核﹐是《紅樓夢》的文眼和它所提示的最高境界。賈寶玉在林黛玉的指引下不斷放下慾望﹐不斷提升和擴大眼界。林黛玉實際上是引導賈寶玉前行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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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林黛玉的《葬花詞》﹐不僅寫出大悲傷﹐而且寫出大蒼涼。詩中所問﹐都是摧人心魂的『天問』。『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昨宵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特別讓人震撼的是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是千古絕『問』。時間的大空曠﹐空間的大空曠﹐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漠漠﹐全在提問中。林黛玉不僅有陳子昂蒼涼的恢宏﹐而且還有陳子昂所缺少的蒼涼中的空靈與飄逸。一個弱女子﹐寫出如此的蒼涼感﹐這才是生命 － 宇宙境界。和這一境界相比﹐歷史顯得很輕﹐家國歷史境界顯得很小。…生命宇宙語境大於家國歷史語境﹐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飛馳的詩魂﹐才是大詩魂。